婚后的生活一如既往,没有出现大风大浪,也不需要大风大浪。太后毕竟是站在她这边的,患过难的情谊不一样,好些以往不能通融的,现在也通融了。陆润生前住的那片围房,特特儿拨给了他们,还在紫禁城中,不过离内城有段距离,料理公务之余,不妨碍他们小夫妻团聚。照太后的话说,“差事得办,孩子也得生。容实是家里独苗儿,公婆嘴上不说,心里必定盼着。”尤其容太太对她老不着家有些微词,就像她以前给自己诊脉得出的结论一样,女人肩上有家和丈夫以外的重担,长此以往,总会令人不满。幸好容实给她撑腰,容太太一旦抱怨,他就打岔,实在绕不开了,跺脚说:“我自己挑的媳妇儿,好不好我自己知道,用不着别人评断。”
就是这么骄横和固执,让她觉得踏实。只不过这人也有让她头疼的时候,他跟着丈人爹玩儿鼻烟,家里高案上堆满了烟壶;最近又迷上了养鸽子,爬上房顶装了一溜鸽舍,一到傍晚鸽子还巢,外面晾晒的衣裳收迟了,多多少少落着点鸽粪。再有夜里,鸽子也拉家常,叽叽咕咕的,吵得人头疼。不过他对这个家倒是充满了热情,上外头办事,吃了两个很甜的橘子,说“我太太也喜欢”,连树带橘子全买下了。花五十两银子请人从盛京运回来,栽在他们院儿里,来年就不愁没果子吃了。
太后心生感慨,“你们俩相称,多好!媳妇儿能干,爷们儿宠着,叫人羡慕。世上真没几个女人有你这样的福气,地位有了,钱也有了,贴心的男人也有了。要是人生是场赌局,你算赢了个盆满钵满。”
她也笑,“是怪齐全的。”
“两口子拌嘴吗?”
她点点头,“也吵,不吵的夫妻共不长。”
太后叹气:“我连和男人抬杠的机会都没有,宫里的女人谁敢惹皇帝不高兴,想拌嘴,还得看你有没有造化。”
后宫之中能和皇帝称夫妻的只有皇后,余下全是奴才。但即便是皇后,也不敢明目张胆驳斥皇帝,天家从来没有平等一说。不过太后的福气倒也不坏,谁想到那时候坐在熏笼上不肯侍寝的小贵人,能有今天这么大的成就?她常念叨一切全靠颂银,说多了难免令人惶恐。做当权者的恩人,可不是那么简单的。
容实并不贪恋权势,“一时半会儿怕走不脱,毕竟太后还得利用内阁和宗室抗衡。等过程子吧,请个命离开京城,上江南去,远香近臭,亘古不变的道理。”
颂银抬眼看他,不置可否。其实她也明白,但是累官至此,身不由己。
她在灯下纳鞋底,螓首低垂,拉伸出领下一截纤白的脖颈,容实在边上看着,蠢蠢欲动,“时候不早了,咱们歇了吧!”
她拿针篦头,“快完了,你先睡吧!”
他磨磨蹭蹭不愿意,“一个人上炕有什么意思,我等你一起……你说太太老不称意儿,要是生个孩子叫她带,她大概就没工夫絮叨了吧?来来,咱们生儿子。”
她对他这个脾气束手无策,“我常听人说笑话,说旗人赋闲了没事儿干,尽琢磨生儿子,你不是汉人吗,怎么也这样儿?”
他厚着脸皮说:“我是旗人的女婿,女婿随丈人。”挨了颂银一顿好打。
两个人上炕,一头躺着,手脚像生了根,总离不开对方。颂银喜欢蜷在他怀里,白天是扬威耀武的总管,晚上只是个平常的小妇人。容实给她说在外的见闻,说底层旗人的境遇每况愈下,“上回去太原,听说个事儿。一个穷旗人犯了案子,给逮起来了,审案子的刑名师爷是个汉人,问了经过就要打。那旗人说我有特赦,不能打,师爷说你是什么人呢,还特赦上了?那人说我是旗人,师爷一听就拍桌子,老爷我都只敢骑马,你还骑人?来呀,拉下去重重打——你瞧瞧,都混到什么份上了。”
颂银怅然,“其实豫亲王登基前的路子是对的,重新整顿旗务,把懒旗人都驱赶起来,有程子是见好。可惜登基后忙着扫除障碍,把人都惹毛了,这事儿后来也撂下了。”
容实像抚脸脸似的抚她的脊梁,“明儿和爹商量商量,让他上奏疏,请皇太后示下。几位王爷里头择一位委以重任,让他好好管管。”
她唔了声:“在家别说公务。”
其实这围房也不算家,可是两个人在一起,就觉得哪儿都是家。
她不说话,累着了,他提起被子仔细给她盖好。低头亲亲她的前额,虽然已经是他的媳妇儿了,他还拿她当姑娘。这姑娘有种天然的香味,和那些熏香不一样,是她的体香。他眷恋这个味道,有时候外面奔走,夜里回不来,闻不着这味道就睡不着。官场上周旋,也有给他塞女人的,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忠贞不二,说这些女人味儿不对。久而久之大伙儿都传他惧内,又怎么样呢,惧内不是怕,对他来说是爱。
内城笃笃有梆子敲过来,快三更了。他抱着媳妇儿昏昏欲睡,忽然听见外面一串脚步声,到了檐下压着嗓子叫:“小佟大人,容大人,快醒醒,出大事儿了。”
颂银一个激灵翻身做起来,忙披衣裳,容实已经去开门了,“鸡猫子鬼叫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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