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遗漏?”
“是的,”傅一睿说,“你忘了说,张医生在这个过程中具备的专业素质,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能在那种情况下,单凭习惯能完成一台复杂手术。”
我说:“你怎么不说我还不如不去动这个手术。”
傅一睿没有回答,他只是再次把手放在我头顶,用一种完成使命一般的认真谨慎来回地抚摩我的头发,一开始他做得有点不顺手,渐渐地便掌握了窍门,准确无误地将善意的安抚传达过来。我有瞬间鼻子发酸,下意识贴近了他的掌心,微微闭上眼。
有人给予温暖的时候就要全力以赴感受这种温暖,因为你不知道,到下一次再有同样的感受的时候要隔多久。
我亲爱的外婆如是说。
“你事后写的报告,我有复制并传给我在美国相熟的教授看,他是心脏外科权威。”
“嗯?”
“对方认为你在手术的程序上没有出错。”傅一睿淡淡地说,“只是那孩子术后出现交界性心跳过速是可以预料得到的情况,医生如果有责任,那责任在于没有事先考虑周详并采取相应措施,比如降低体温令心跳回缓之类,但说到这点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了。当时参与整个医疗方案制定的医生都难辞其咎,尤其是邓文杰那家伙,他经验比你丰富得多,级别也高你好几级,他都没想到的事,怎能怪罪你头上?”
我抿紧嘴唇,摇头说:“傅一睿,你强词夺理了,他是我的病人。你我都知道,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病人的反应很重要,而我在这么重要的时间内擅离职守,这已经违背职业道德。”
“但我坚持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。”傅一睿斩钉截铁地说,“说我强词夺理也无所谓。”
我抬起头看他,哑声说:“谢谢,我还不知道你对朋友这么护短。但是傅一睿,由这件事我一直在质疑自己,我觉得我不具备成为一个优秀外科医生的资格。”
“你这个结论下得太早。”
“不是的,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,”我想了想说,“倒不是良心谴责之类的,良心上当然不好受,但是我做这一行,一年当中可能有十好几个病例会因为医治无效死在你手上,说实话,我不习惯有多余的精力用来多愁善感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但那个孩子确实因为我的疏忽而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,对他的家庭来说,就如孟冬的丧失一样,他们家庭,他的父母,也一定会痛苦得不得了,我不能原谅的是,我竟然由于自己的悲恸而给别的家庭带来同样的悲恸,为此,我觉得我不够格。”
“就因为这样决定不拿手术刀太可惜,”傅一睿用一如既往平淡无波的表情说:“别人不知道你走到今天有多努力,我可是一直看着呢。”
我微微笑了,问:“真的一直看着?”
“差不多。”傅一睿轻描淡写地说,“反正我记得一个黄毛丫头为了省钱买资料买书怎么拼命打工,她每个新学期开始都要抱怨为什么没人买她用过的二手书,却从来没意识到那些书早已使用过度。你知道,这么寒碜丢国人脸面的事,要让我忘记可不容易。”
我心里百感交集,转头看向傅一睿,傅一睿这时微微笑了,他其实也并非没有表情,只是他的表情幅度比之寻常人要小很多,犹如树叶落到水面上激起微乎其微的细小涟漪,不留意观察或者不耐心观察都很容易错过。
回想起来,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,彼此身份换了好几层,从同乡、同校、同学、同事,我们一直都在彼此身旁,那种相互理解是天长地久一点点积攒下来的,等我们有所察觉时,已然发现给对方的印象早已超出一般范围内人们对我们的认知。比如傅一睿,当初医学院的同学聊起他,都会谨慎地评价“那家伙聪明得紧,样子也不赖,但太冷淡,多余的话从来不说,是不罗嗦的人没错,但诚然也不好接近”,我还亲耳听到同院漂亮的白人姑娘们在洗手间里议论他“身材很棒,想来那方面能力也该很好,但为人就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,不知道高潮时是不是也能面无表情”之类的话。
但我认识的傅一睿不是这样。他做人做事,与其说冷淡,不如说他有自己自成一套不可变更的规则。而他那些规则又很好辨认,大多以相互尊重保持距离,不涉及个人私生活为主,因此颇合我意。相处了这么多年,我始终不知道傅一睿出身如何,家里有多少人,父母之类一次也没听他提到过,只是读书时每年圣诞节和中国农历春节,都能看到国内给他寄来的许多应节物品,对此他也只是可有可无地说了句“家里给弄来的”就没下文。
相处久了,就能发现傅一睿很有一些好处,比如说他很有耐性,他永远会在需要的时候充当沉默寡言的听众,听我磕磕绊绊地表述完一段情绪;比如说他对自己很严厉,但对别人从未过分要求,至少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谁的不是——当然,也许他不认为有谁值得他批评也未可知。他当然也会不喜欢一些人,比如邓文杰,但傅一睿从不对邓医生堪称混乱的男女关系做出评判,对他不负责任游戏感情的做法,傅一睿虽然不赞同,但也认为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自我选择,从本质上讲与他无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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